《咬春_3000字》 <p>在穆棱河畔。</p> <p>与俄罗斯联邦隔水相望的边陲小镇虎林,苦于寒冬的人们等来的所谓春天,往往是一场倒春寒。</p> <p>新年的第一片雪徐徐落下的同时,小春的眉心里拱出了一颗浑圆的朱砂痣。姑婶们不厌其烦地把小春的脑袋扳来拗去,啧啧称赞道真是祥瑞之兆。</p> <p>一片薄薄的雪,飘飘忽忽地从云端飞入人间,最终落在小春头上。凉丝丝的,融化在她的发迹上。小春坐在门槛上,托颐望着漫天飞雪,不时抬起手摸一摸额上的痣&mdash;&mdash;鼓鼓的,仿佛一座小山包。头上冒出这么个怪东西,够让人郁闷一阵子了。亲戚却都爱叫她年画娃娃,好像她真是个扎丫头髻的小娃娃。可奶奶说过完这个年就十二岁了,是大姑娘了。</p> <p>屋檐下还挂着那两只积满灰尘的红灯笼,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各束了条一掌宽的白麻布条,因为小春的妈去年刚没了。灯笼缀着的流苏经历了连年风日的洗礼,消瘦了一圈,在时松时紧的风雪中摇摇欲坠。</p> <p>打眼看上去,小春家的门脸好像一个久睡不醒精神萎靡的烟鬼。门前铺了满地的鞭炮碎屑,好像他抖落的烟灰。身穿过年红棉袄的小春坐在门槛上,好像烟鬼嘴衔的烟锅里,一簇色泽鲜丽的火星儿。</p> <p>快要立春了,可虎林的天气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小春气撅撅地铰着指甲,被铰断的指甲盖噼噼砰砰四处飞迸。&mdash;&mdash;春寒料峭,染指甲的凤仙也不开。</p> <p>对小春来说,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mdash;&mdash;妈妈的丧事打初八一直办到廿日,其间诸多规矩和忌讳,忙得人脚打后脑勺&hellip;&hellip;外出打工的爸爸终于回来了,而且以后再也不走了,因为他在工地上摔断了腿&hellip;&hellip;家里来了个讨厌鬼,还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hellip;&hellip;</p> <p>正摁着那颗痣想着心事,身后突然被人猛劲儿推了一把。小春登时从高高的门槛上栽了下来,脸戳进雪堆里来了个狗啃屎。门洞里传来幸灾乐祸的嬉笑声,只见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姑娘一溜烟跑回屋里了。世界太大也太安静,只有小春坐在雪地里,扯着嗓子嚷嚷道:&ldquo;雒灵秀&mdash;&mdash;看我不打死你!&rdquo;</p> <p>灵秀是妈妈走的那天来的。好像是比小春家还落魄的一个穷亲戚,跟奶奶讲好了寄养在她家的。小春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家里都这么困难了,奶奶居然还收着这个小孩。收着就算了,不拿她当个使唤丫头,倒宠得赛过自家的亲孙女,这叫什么事!</p> <p>迎着一股凛冽的穿堂风,小春气鼓鼓地走进屋里&mdash;&mdash;奶奶正在熬着碴子,灶膛里的火烧得还没有小春头顶上的火大&mdash;&mdash;径直掀开门帘,灵秀那小崽子就在炕上。小春随手抄起炕沿上一杆笤帚疙疸,挥舞着作势要打,把灵秀从炕头追打到炕梢。那小崽子踢着双红绒绒的小虎头鞋,嗞哇乱叫着撒欢儿地跑,倒玩得挺开心的呢。</p> <p>奶奶闻声赶来,在一派鸡飞狗跳之间,稳稳地接住了跃进她怀里的灵秀,只是沉了张脸嘟囔道:&ldquo;瞎闹腾什么!&rdquo;连一句稀泥都不和,还是沉着脸抱着那小崽子去了。</p> <p>小春坐在冷冰冰的炕沿上兀自生闷气。不过纵使憋了一肚子火气,也没法生进灶膛里,让炕头热乎起来,碴子黏糊起来,更没法让虎林暖和起来。</p> <p>院里那株迎春花半拉身子埋在雪里,简直有点萎蔫的迹象。</p> <p>隔壁屋里突然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小春僵直了身子不敢动,仿佛有人盯着她看似的。直到那叫人提心吊胆的咳嗽声渐止,屋里重新归于岑寂。</p> <p>爸爸离开工地,给一辆四面漏风的小货车送回虎林的当天,就不知染上了什么病。连咳了一个多月,眼见着越咳人越瘦。当初他怕花钱,不肯住一天医院,现在是想去医院也没力气再坐一次那辆四面漏风的小货车了。这个漫长的冬天,爸爸就躺在床上咳啊咳,直把门前的红灯笼,小春眉心的朱砂痣,灵秀的虎头鞋都咳成了招魂幡一般的颜色。</p> <p>看不见的招魂幡,确实插在房顶上。张牙舞爪地,向风离去的各个方向拚命奔逃。</p> <p>整整一个冬天,小春都在盼望着春天能够早早到来,爸爸能够快快好起来。可此时此刻,听着爸爸的咳嗽声,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内引发了一场扭转型的爆炸。如同爆炸后残余的盘桓不去的烟云,一种莫名的惶恐终日萦绕在心头难以消散&mdash;&mdash;这个前途未卜的春天,最好永远不要来!</p> <p>想到这里,小春慌忙闭上眼双手合十,将自己之前想过的催促春天的话统统抹去,转而向她听说过的各路神仙祈求道&mdash;&mdash;保佑啊,保佑今年的春天永远不要来!</p> <p>稀松平常的四季更迭,若是掺合进人世间许多的纷繁复杂,也足够成为一个孩子苦恼的缘由了。后来的某一天,小春就正为她的祈祷不奏效而苦恼&mdash;&mdash;雪停了,今天竟是个大好的艳阳天。虎林久冻的土地,也从罅隙中生出朦胧的春意。小春一整天都忙活着洗衣服晒被,现在站在太阳地上注目充盈了整个世界的日光,直感觉头晕目眩,那颗痣底下的睛明穴也隐隐发胀。</p> <p>只有灵秀由衷地兴致高涨,披着一床被面在满院子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之间飞跑。眼看着她撞掉了一张褥子,还继续冲向下一张时,小春扬起藤拍子高喊:&ldquo;雒灵秀&mdash;&mdash;给我过来干活!&rdquo;于是灵秀不情不愿地做了收衣服的架子&mdash;&mdash;开始是不情不愿,但怀里揽了几件衣服后,这小崽子就瞎逞开能了。脸都被埋了起来,还在说我能拿动都交给我吧!最终,小春看着圆滚滚的灵秀又抱了圆滚滚的一摞衣服,一步三晃,仿佛一只长了脚的球,忍不住在心下偷乐了一通。</p> <p>兴许这就是童年最后的韶光吧。立春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了,小春常常暗自忖度。</p> <p>再后来的某一天,小春烧了水给爸爸送药。提起水壶时烫着了指肚,水壶从手里倾下来,一道开水正浇在了脚面上,当时疼得火燎燎钻心。小春深吸一口凉气,定定地站住没动。水壶仍抓在手里,门帘还好好地卷着,外头天光大亮,凉风不断灌进屋里。不知站了多久,脚上的痛感渐缓,刚一放松了牙关,眼角就不知不觉滚下两滴同样烫人的泪来。</p> <p>被时光老人的大手推着搡着,跌跌撞撞地长大&mdash;&mdash;总是以这种逆来顺受的方式迎来一个个春天的我们,也许都会在某一段时间内感到力不从心吧。</p> <p>虎林,满语&ldquo;沙鸥云集之所&rdquo;。&mdash;&mdash;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小春从前觉得虎林应该很孤独,这年冬天才懂了,一定是虎林的人很孤独,才会给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起这么一个孤独的名字吧。</p> <p>立春的前一天,虎林刮了场沙尘,一时之间满城飞沙走石。只有小春家院里那株迎春花挺直了腰板,开得格外精神。猗郁的嫩黄色小花朵婉约清丽,看起来更适合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潺潺溪流旁,而不是落魄萧条的小春家&mdash;&mdash;小春家看来已经许久无人打扫,院落中都积了一层沙土。有时一柱寂寞的小旋风推开门闯进来,结果倒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只好悻悻离去。屋檐下那两只积满灰尘的红灯笼不见了,倒多了一副白纸黑字的楹联。</p> <p>小春家变成这样是在爸爸走后不久,大概是立春前几天的时候。</p> <p>只见屋里出来一个穿红棉袄擎着扫帚的小姑娘,正是小春。她踩着矮塌塌的田塍走到院子当中来,鄙夷地瞅了一眼那株迎春花,那花也不好意思似的背过脸去。小春绕着迎春花瞧了一圈,心念着这玩意儿,竟是一夜之间开了的!&mdash;&mdash;哼,这种又小气又不禁得冻的花儿也配开在虎林?</p> <p>小春不屑地走开,沿着田塍扫除院里的浮土。田里种着几棵水红萝卜,油绿的叶儿都给虫蛀了。墙角下栽的一排凤仙确乎是不见了,昨天小春拿了把柴刀将它们干干脆脆地齐根儿了断,权当了今年冬天的最后一趟柴火。说起来,牺牲于这个冬天的,除了小春的爸妈,还有那些迟迟不开的凤仙花。&mdash;&mdash;一溜儿土扫成一堆,小春没怎么想就扫进了迎春花的土坑里,拿脚踩实。</p> <p>她在土坑上又跺又蹦,震得迎春花叶纷纷飘零,抗议她的粗暴行径。而小春信手揪下一截花枝,看着它嘲笑道:&ldquo;你还真的以为春天来了?告诉你,明天就要有一场大雪,你就嘚瑟吧,赶明个冻死你是活该!&rdquo;</p> <p>花无法反驳,只是在她手里静静躺着。小春丢下扫帚一屁股坐在填平的土坑上,捏着那支花自言自语道:&ldquo;虎林曾有过春天么?&mdash;&mdash;从没有过!春天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在虎林!&rdquo;</p> <p>热腾腾的白雾,飞升到遥远的天边。虚妄的希望,在第一个冬天的风雪中无声夭折。</p> <p>&ldquo;你啊,你真蠢!&rdquo;小春说着,揭了块塑料布蒙在迎春花头上。</p> <p>立春那天下的雪果真是大。第一片雪花徐徐落下的同时,小春的眉心痒得不行,取来镜子一瞧,那颗所谓的朱砂痣,颜色淡了许多,顶端撅着一个白点,一碰还挺疼。奶奶惋惜地说:&ldquo;唉,好好的一枚胭脂记,铜钱眼儿大呢,怎的成了痤疮了&hellip;&hellip;&rdquo;姑婶们不厌其烦地把小春的脑袋扳来拗去,七嘴八舌道真是奇了怪了。</p> <p>小春坐在门槛上,正摸着新长出的青春痘想着心事,身后突然被人猛劲儿推了一把。她立马翻身跨坐在门槛上,一手扣住了门框,一手揪住了灵秀的小辫。穿得圆滚滚的灵秀在她爪下徒劳挣扎。小春嗤嗤笑着在她脑后搡了一把,那小崽子便一溜烟跑回屋去了。</p> <p>爸爸走后,奶奶告诉小春,灵秀不是什么亲戚家寄养的孩子,是她的亲妹妹。小春择着菜,眨眨眼,算是默许。毕竟成天把她的名字喊来喊去,也上口了,这样最好。</p> <p>迎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风,小春慢悠悠地踱步进屋里&mdash;&mdash;奶奶正在熬着碴子,灶膛里的火气息奄奄,将熄未熄。小春蹲在灶台前把几节枯枝拧巴拧巴丢进去,火苗儿看上去舞动得快活了些&mdash;&mdash;掀开门帘,灵秀那小崽子就在炕上,还扒在窗沿上看雪呢。小春顺手抄起炕沿上一杆笤帚疙疸,喊道:&ldquo;雒灵秀&mdash;&mdash;给我从窗上下来!&rdquo;灵秀扭头看见她,跳下来从炕头跑到炕梢,还嗞哇乱叫着,趁机要挠小春的痒痒。</p> <p>奶奶闻声赶来,还带着从地里掘的两个水红萝卜。立春这天要吃萝卜来咬春的。</p> <p>小春揣了萝卜,仍步出屋子回到门槛上坐着。迎春花上蒙着的塑料布掩不住花的香气,一阵阵清芬滑落在凉风里,使人分外爽气。</p> <p>小春把萝卜送到嘴边,松松爽爽地啃了一大口,咔嘣一声脆脆的响,破碎的萝卜汁水飞溅,飞溅&mdash;&mdash;飞到空中,与沙尘,与雪粒,与花香,与千百年来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希望混为一体,在虎林的空气中纤毫毕现。一期一会的春天使命,又一次达成。</p> <p>希望本是人心对于美好的杜撰,如同虎林并不存在的春天一般。</p> <p>小春的梦做到这里时,恍惚中有些迷蒙。仿佛看到了希望,就在虎林终年封冻的地底,什袭而藏。会和我们一样,一直一直存在于这个地方。</p> <p>在穆棱河畔。</p><p>高一:沈思岚</p><p><strong><span>专稿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span></strong></p> 网站名称:九猫作文网 文章来源:https://www.9mcr.com/gaoyizuowen/786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