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影是個壞孩子。

她逃課，打架，抽煙，她狂妄囂張，做一切壞孩子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聽說，影是個好孩子。

她沉默，專注，細(xì)致，她不處一世，得到一切好孩子應(yīng)該得到的榮譽。

影就是煙巷的小鎮(zhèn)上一個矛盾的存在。

——紅：光終不可能成為影的，只是一線之差。

盛夏的煙巷是最為燦爛的。整個煙巷都浸透在嫣紅的余暉中，空氣中散發(fā)著濃郁的花香，香得似乎要印入你的骨髓。樹梢的葉子被無情地擺弄著，一次又一次地飄起又落下。淡白的炊煙被風(fēng)散落到煙巷的每個角落，整個煙巷便仿佛被籠罩在一層薄煙之中，美得令人想用一世的幸福來換一霎享受。

所以，影喜歡一個人佇立于山頭，花一天的時間沉浸在煙巷的美中，這個亦天堂亦地獄的地方，困住了她的心，即使她的肉體再怎么自由，她也知道，她終是逃不開煙巷的束縛。金色的陽光一下子被烏云擋住了，世界突然暗了。

光找到了影，在那輪暮日還未被山色完全掩埋之前。寬大的白色襯衫包裹著影瘦小的身體，黑色的秀發(fā)披散在她的肩頭，輕輕地隨著風(fēng)的步伐舞動出最單調(diào)的弧線。她的眼中只有一片紅色的瑰麗，卻又顯得幾分落寞，什么都無法消除她身上黏稠的憂傷。即使她的是她姐姐，她是她妹妹。

等到光和影回到家中時，天色早已一片墨黑，連平日里甚少出現(xiàn)的繁星也像被打翻的豆子，點綴著夜空。家中只有一個女人，她是光的母親——晚，煙巷中現(xiàn)在最美的女人。餐桌上的晚飯早已在等待中把最后一抹溫度殆盡，但晚的臉顯然比這一切要更冷一點。晚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示意光和影坐下吃飯。影喜歡看晚臉上隱忍的表情，心中莫名的一陣欣喜。

“這次考試怎么樣？”晚用不溫不火的語氣問道，眼神卻灼灼地盯著光。

“第二。”光剛說完這兩個字，晚的臉?biāo)查g又黑一度。

第二，全校第二，這個名詞任哪個孩子得到都會欣喜若狂，可此時的光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頓晚餐，然后回房。第二對她來說是羞恥，不，是對晚來說這是羞恥。晚是知道的，全校第一的寶座永遠(yuǎn)被一個人占著，而那個人卻是令老師又愛又恨的問題學(xué)生，慕影，就是此時在光的身旁，專注于碗中米飯的女孩。

女人不明白，為什么從不上課的影總是能獲得如此大的榮譽，不明白的不僅是她，是除光外，煙巷所有的人。只有光看到影半夜奮筆疾書的身影，那時的影是煙巷上從沒有人看過的另一個好的影。

影是習(xí)慣了這個把自己當(dāng)做空氣的虛假的家，或許對影來說，這根本就不是她的家吧！

最后還是影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默，她再一次走出了家門，然后任由自己的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光的目光也隨之一點點渙散。光終不可能成為影的，只是一線之差。

——橙：既然影只能是影，那就做影吧！

光總是第一個到達(dá)教室，只不過今天，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教室時，影卻一反常態(tài)地坐在教室里的一個角落里。透過光的折射，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影的課桌上一層厚實的灰。影原本在窗外游離的目光停留在光的身上。光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卻仍是為把想說的話告訴影。她其實想問影：妹，為什么你明明是好孩子，卻要用壞孩子的外表來偽裝自己。

教室里每多一個人，竊竊私語變更大一度。即使光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蒼白，對影不利的語言深深刺痛了光的心，光是很在意的。而影的神情卻未動搖半分，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如一個不諳處事的少女，走在長滿荊棘的花叢中，把一切好的壞的都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就在這種奇怪的氛圍中，半天忙碌地過去了。中午時分，學(xué)生們都慵懶地趴在桌子上。過了一會，同學(xué)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教室，只剩下光，影和幾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女生。當(dāng)影還處在放空狀態(tài)時，一本英語字典那么厚的書砸到了她的頭上，發(fā)出的沉悶的聲響引來了鄰班的一些學(xué)生。雜亂的議論聲如潮水洶涌地?fù)湎蛴?，在影的眼中，那些學(xué)生就像是在街邊嚼舌根的潑婦，而自己竟如同毫無招架之力的囚犯，在等待審判者的死亡命令。但是，他們都低估了，一個壞孩子的力量遠(yuǎn)不止如此。在那個女生還插著腰笑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一塊石頭已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頭上，所有的聲音一下子被上帝收回，學(xué)生們的眼中只有一片紅色，屬于青春的紅色，空氣中彌漫著久久無法消散的血腥味。那塊不知從何而來的石頭上刺眼的紅也在嘲笑，嘲笑著這個混亂的世界。

煙巷的碼頭?？恐鴰字恍〈?，因為被一根繩束縛著，而無法順海而流。影在中午就離開了學(xué)校，然后來到了煙巷的碼頭。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想來這，她要在這等兩個人，只有那兩個人回來了，屬于影的家才能回來。影坐在碼頭，未穿鞋的腳浸在碧澄的海水中，那冰涼的觸感，總能使影的心歸于沉靜。她似乎看到了在遙遠(yuǎn)的海的那邊，出現(xiàn)了一艘輪船，船上就載著那兩個她朝朝暮暮想念的人，那艘船叫做希望。

無際的碧海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浪花，那么美麗，卻僅僅持續(xù)了一秒就又要面臨破碎的命運。有些時候，無論你多么想改變什么也無濟于事，那些早就注定了的我們又能如何去改變？

——黃：影向往的光的世界。

影一直相信他們會回來的。

不過，聽說，他們早在海難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影的父母是在十五年前的一天離開的。那時影還沒有學(xué)會說話，那時影的母親——臨，還是煙巷最美的女人，那時他們還是一個幸福的家。影還清楚地記得，臨在離開前笑得那么燦爛，燦爛到影覺得臨要把整個夏天的陽光都送給自己。臨說，她和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然后帶她到煙巷外面的世界。影很乖，不哭也不鬧，安靜地看著他們登上了一所叫做希望的輪船。一年，影守著他們。兩年，影守著他們。三年，影守著他們……可到現(xiàn)在，影也沒有等到他們，但她從沒想過放棄。即使光的爸爸也就是影的叔叔一年一年地出去尋找他們，也毫無結(jié)果，她依然守著?？涩F(xiàn)在，叔叔也不見了。影想，他又少了一個親人，不，他們都會回來，在某一天的清晨他們一定會回來。

影在煙巷一天天地長大，她長得越來越像臨了，那個曾經(jīng)最美的女人?？捎皬膩矶疾徽f話，即使是那些在煙巷中見證影一天天成長的百歲老人也沒有聽過，他們總是嘆息，也不知道是在嘆息影的悲慘遭遇，還是在嘆息影是個壞孩子。

也許他們沒有注意到，影每次面對他們的時候，并不是麻木不仁的，她的眼中的色彩又有誰讀懂了？

——綠：光會保護影。

光總是想，如果我是在十五年前就遇見影，那現(xiàn)在的影是不是就不會與煙巷格格不入。她明明知道關(guān)于影的一切，卻仍是看不透影靈魂最深處散發(fā)出來的帶著沉重歲月所特有的腐爛的惆悵。影的世界從不曾出現(xiàn)春天，她沒有看到過萌芽破土而出，紛亂地?fù)碜o春天的樣子，在影的眼中只是不斷重復(fù)白色變?yōu)楹谏谏優(yōu)榘咨?，影吝嗇到不肯把任何一點黑白分給其他顏色。

略帶幾分疲憊的陽光一瀉而下，光像一尊雕像一般，面無表情地站在辦公室里，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讓人窒息得喘不過氣來。幾個小時前，光承認(rèn)了，于諾是她砸傷的，那個被砸傷的女孩于諾卻一口咬定是慕影砸了她，可光只是反復(fù)地說一句話：“是我砸傷的！”

“慕光，我知道慕影是你妹妹，可你也不能那么偏袒她。”

“是我砸的，我說過，是我砸的！”仍然是最初的堅定的語氣，光突然抬起頭問道，“老師難道你想讓影退學(xué)嗎？影可是煙巷的希望，你應(yīng)該不會不知道吧！”

老師竟站在那兒啞口無言，光說的一點也沒錯。煙巷這種小鎮(zhèn)能出現(xiàn)像影這樣天資極高的學(xué)生簡直是百世一遇，他們怎么會舍得應(yīng)退學(xué)，影可是將來要替他們考到城市里去的“好學(xué)生”。

于諾那么拼命地嘶吼也沒有讓這件事有任何轉(zhuǎn)機，縱令她是大小姐，可她那聽說在城市里經(jīng)商的父親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來了，誰又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在城市淪為人人唾棄的乞丐，還是什么呢。這件事草草結(jié)束了，那些在場的學(xué)生也對此只字不提，好像他們商量好讓這件事淹沒在大海的哭泣中。誰都當(dāng)做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依舊平淡地度過煙巷的每一天。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于諾的母親還是找上了學(xué)校。

女人坐在校長室里，室內(nèi)立刻充斥著刺鼻的香水味。聽說，這香水是于諾的父親兩年前寄回來的，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香奈兒，可惜的是，煙巷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香奈兒。女人足足在煙巷炫耀了好幾天，沒想到現(xiàn)在都沒有用完。

“為什么小諾被砸傷了你們置之不理，你們是在瞧不起我們嗎？”極具不滿的語言從女人嘴里迸濺而出。

“是于諾同學(xué)先出手傷人的。如果你想為她辯解什么，請你離開，順便把你的女兒也領(lǐng)回家，學(xué)校不歡迎沒有素質(zhì)的學(xué)生。”校長輕而易舉地回?fù)袅伺恕?/p>

“哼，難道慕影就是貴校教出的有素質(zhì)的學(xué)生嗎？”女人的臉扭曲到了極點。

“至少她是煙巷的希望。”勝利正在向校長招手。

女人住了口，最后瞪了一眼校長，摔門而出。

影是煙巷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藍(lán)：光有時候就在影的后面，只是影一直倔強地不肯回頭。

天氣格外得陰沉，明明雨水快要落下，卻被殘忍地鎖在云層中，只能看著向往的世界。這天本該就這樣平靜地過去的，可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的人在不該出現(xiàn)的時間，那么突兀地站在這塊叫做煙巷的土地上。

黑色的西裝西褲，黑色的手提包，黑色的眼鏡框，這個男人所帶來的只有黑色。他的身旁站著兩個人，于諾和于諾的母親，男人便是于諾多年未歸的父親，現(xiàn)在俗稱的有錢人家。他們此刻正站在光家的門口，晚一臉嚴(yán)肅的表情，光剛回家看到這場景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雨突然一下子傾瀉下來，濕了衣服，更濕了心。男人很嫌棄地拿出了一張紙巾，把凳子反反復(fù)復(fù)擦了好幾遍，直到他認(rèn)為凳子不像最初那樣臟。晚冷眼看著這一切，最終也只能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關(guān)于昨天昨天慕影砸傷小女的事件，我認(rèn)為很有必要談一談。不知道晚小姐怎么看待的？”官方的格式化語言讓光有種作嘔的感覺。她看向窗外，雨還在下，而且越來越大。影呢？她還沒回來。

“對不起，于先生，我想應(yīng)該有什么誤會。”

“這些是我從一些學(xué)生那里錄下的口供，我有足夠的證據(jù)和能力可以把慕影告到牢房里，不知道晚小姐意下如何？”光突然抬頭看向了男人，她有些搞不懂，難道是城市把這個原本憨厚的小伙子變成了這樣一個咄咄逼人的惡魔。她想，影去了城市是不是也會這樣？她突然很自私地不想讓影離開，她希望影孤孤單單地只做煙巷的“壞孩子”就夠了。

正當(dāng)玩啞口無言的時候，屋外的聲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是于諾的聲音。“你算老幾？你是什么？不就是一個啞巴，是個被人嫌棄的混混，你為什么不去死呢？我告訴你，即使你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影是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內(nèi)心的情緒的，或者說她已經(jīng)無法用理性思考，于諾的話像一條毒蛇把她的心一下子吞了。同樣的人，同樣的猩紅，同樣的紛亂。影像一頭發(fā)狂的母獅，為了捍衛(wèi)某些東西而發(fā)起了最猛烈的攻擊。綁在于諾頭上的紗布又一次被血染成了藏紅，并且在不斷地加深變?yōu)檠t。

女人的尖叫聲讓所有人都反應(yīng)了過來，影又砸人了，她是個壞孩子。男人護寶似的用手帕不斷擦拭著于諾頭上的血跡，但并沒有因此讓鮮血停止滴落，這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光想走上去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只知道雨完全沒有要停下的形勢。老天是在哭嗎？

“瘋子，一群瘋女人，你跟你媽一樣都是瘋女人！”于諾破口大罵，全然不顧頭上的傷。

原本走上前作勢又要砸上去的影突然被晚的一個巴掌制止了，那巴掌想必是用盡了晚所有的力氣，影被打趴在地上，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吐了出來。她的目光那樣的呆滯，像是一個被人拋棄的木偶，無人問津。那一巴掌的影想對影來說太大了，晚打斷的不僅是影的尊嚴(yán)，更是影對煙巷唯一的不舍。

以前影一直問自己，為什么自己總不能擺脫煙巷的束縛，原來她還是把影和光當(dāng)作親人看待的，可現(xiàn)在呢？這一瞬間，該哭泣的不該哭泣的，該存在的不該存在的，該幸福的不該幸福的，都不重要了。影目目地站了起來，跑向了遠(yuǎn)方。

然而，影并沒有看到她的身后為她流淚的光。光有時候就在影的后面，只是影一直倔強地不肯回頭。

——靛：明明只有光才有影，只有影才能證明光。

光不想回憶男人和女人是如何嘲笑著離開的，她只是守在家里，那個傻女孩不會不回來了吧？晚也畢竟不是童話故事里狠毒的皇后，不可能對影的徹夜不歸視而不見，畢竟她們是親人。不吃不喝的一天一夜讓兩人都累趴了。

光在睡夢中隱約聽到了誰在唱歌，盡管從沒有聽過影說話，可光非常篤信那是影的聲音，只有她擁有最厚重的憂傷，光想睜開眼尋找影，可她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影沒事吧？

“感謝你們一路上對我的照顧，我不想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想去上海，聽說那里是我父母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你們別為我擔(dān)心了。阿姨，慕光，好好保重！影留。”無言的離開換來的是晚低聲的哭泣，這孩子承受的東西太多，這本不是她的錯，她從不曾是個壞孩子。

影在輪船上看著大海，大海很美，卻在聽說中帶走了她最親的人。臨和晚是孿生姐妹，光影的父親也是雙胞胎，晚是先認(rèn)識并愛上影的父親的，可影的父親只愛臨，那個煙巷最美的女人?？膳R遺傳了家族病，有時會瘋言瘋語，但這并沒有阻止兩人相愛，晚不得不放棄，自然也便不喜歡兩人愛情的結(jié)晶，影。不過現(xiàn)在都真的過去了。

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回到煙巷。所以，影用沙啞的聲音大喊：“再見！煙巷！”這是第一次這樣吶喊，但也是最后一次。

光聽到了，她聽到影的那聲再見，心中感受到了影的難過，她的影再也不會回來了。

明明只有光才有影，只有影才能證明光。

如果晚沒有打影，那么影就不會離開。

如果男人不回來，那么影就不會離開。

如果于諾不告狀，那么影就不會離開。

如果影沒砸于諾，那么影就不會離開。

難道，這才是影一開始的打算？難道這就是命運？

——紫：光和影的結(jié)局只有錯過嗎？

一年不長也不短，卻足夠讓影在煙巷人們中的形象淡化?？捎叭允菬熛锶藗兊慕}。每天晚上，光和晚總會在碼頭眺望，訴說著一遍又一遍的懺悔。她們總是想：也許這樣，影就會回來了吧！

直到那一天，光被鎮(zhèn)長請到了方圓只有20平米的村委會。簡陋的房間里只有一臺破舊的黑白電視機，電視機正在循環(huán)播放著一則新聞。光看完后出奇地平靜，只是一個人緩緩地走到了碼頭，蹲下身子，無聲地哭泣。

聽說，上海有個女孩自殺了，那個身影好像你，影，是你嗎？

初一:曹語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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