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村口是大同小異的：路旁直楞楞地挺著一根電線桿，頂上掛個大喇叭，誰家丟了貓狗雞鴨或鄉(xiāng)里的防役站來打預(yù)防針之類的實用新聞偶爾被播放，除此之外，它像個鳥窩似地呆著，一聲不吭。

電線桿近旁會有廢棄的石碾，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上面，供人們在冬日的午后或夏日的傍晚在那里下棋、聊天、抽煙、喝茶。村口的墻上涂畫著各種臨時廣告，譬如收購玉米，加工蛋糕，定做床罩沙發(fā)罩之類，筆畫歪斜，各種簡寫字甚至錯別字常常出現(xiàn)，劣質(zhì)的油漆很快在風(fēng)雨里一層一層地脫落，呈現(xiàn)出一片斑駁陸離的顏色。離村口近點是麥場，亮光光的，在陽光里顯出耀眼的白，麥收秋收時熱鬧一段時間，村里反而空蕩蕩的了。人們飯在場里吃，水在場里喝，甚至晚上還要在場里留一個壯漢守夜。于是每到夜晚，各家的場里麥秸垛下都傳出鼾聲，還有守夜人隔場大聲說笑，聲音沙啞粗野，似乎說話人嗓子里含著麥芒。月光浸潤著大大小小的麥場，聽得見人聲，看不見人影。

村口是人們重要的活動場所。逢年過節(jié)，人們不約而同地把扭秧歌的地方定在村口；村里來了馬戲團，把場子設(shè)在村口，哐哐哐一敲鑼，人們就聚攏來了；村里隔幾天趕一回集，也是以村口為中心，就是平時，村外來了收棉花收辣椒的三馬車或賣炸糕的小販，也是在村口吆喝幾聲，大部分買賣就在村口做成了。村口是一個界限，出了村口，就相當于出了鄉(xiāng)關(guān)。雞狗們有時在街上瞎躥，到了村口就不再向前走，只在附近轉(zhuǎn)悠，那兒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出外上學(xué)或打工的青年，背著行囊，被鄉(xiāng)親們送到村口，就此揮手告別，一步步走向未知的世界。當他們回來時，無論是衣錦還鄉(xiāng)還是行囊空空，村口總有人迎接，除了每日每夜翹首盼望的父母外還有質(zhì)樸的鄉(xiāng)親們。游子們到了村口，無論用什么交通工具，都得從村口開始步行回來，騎自行車的下自行車，騎摩托車的下摩托車，開轎車的把轎車停在村口——丟不了，鄉(xiāng)親們替你看著呢！在異鄉(xiāng)學(xué)到那里的習(xí)俗那里的語言，但一到村口，你就得恢復(fù)那土得掉渣的方言，跟嬸子大娘們打招呼。到了村口就到了家，當你長途跋涉回來時，看到熟悉的電線桿、石碾，心里就有了歸宿。不必要走到那個狹義的家，你隨便就近走入一扇大門，都有無盡的溫暖安慰你。即使是在外喝醉了酒的漢子，也是迷登登地倒在村口睡，就沒有危險。

村口也是落后的標志。死人出殯，靈隊要在村口停一站，擺供桌，燒紙車紙馬，送靈柩歸天，孝子們定要哭得肝腸寸斷，鼻涕流到下巴以下，甚至扎掙著向棺材上撞，如哭得沒水平，就被認為是不孝；娶媳婦時，花車要在村口停一站，村里的長者提著鞭炮圍著花車轉(zhuǎn)一圈，噼啦啪啦響完了，再繼續(xù)向前走，引著新娘進入村子，標志著新娘是這個村的人了。即使新娘的娘家是本村的，還是要繞村轉(zhuǎn)一圈，再回到村口，進行這場儀式。誰養(yǎng)的牲口下了崽，要把包著崽的那層胎膜掛到村口的樹上風(fēng)干，這樣崽子才不會夭折。村里有不少飛出去的“金鳳凰”，當他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村時，人們擁到村口迎接。但某日二姐開著小轎車，伴著比她大十二歲的丈夫，操著一口普通話回來時，人們卻背地里搖頭、嘆息。二姐返城時，來村口送她的人寥寥無幾。

村口的泡桐一年一落葉。村口熱鬧又寧靜，似乎與外界相通，又似與外界隔絕。村口承接著一段段平實的故事，演繹著一代代人的生活。歷史在空間里沉淀，在時間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