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前半生是在大地上行走，在其生命最后的20年里，他又開始了令人動容的心靈之旅：以樂觀向上的精神和激昂的文學(xué)熱情，創(chuàng)作并翻譯了數(shù)百萬字的作品，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質(zhì)量上都達到了過去未曾有過的高度。步入高齡，創(chuàng)作力依然如此旺盛強勁，成果如此豐碩，這在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中并不多見。

晚年的蕭乾，在從容淡定中回望歲月，潛進心靈深處，以真誠、濃情和智性鑄就了其散文個性鮮明的骨格與品相。他的散文，或飽含日常生活的質(zhì)感，或閃現(xiàn)智慧哲性的光芒，或觸摸真實靈魂的律動，遍及其里的是真善的情感和純美的精神。他真摯的書寫，盡顯知識分子質(zhì)樸的人性良知和人文關(guān)懷，鍛造出散文特有的氣質(zhì)力量。

蕭乾晚年的散文，敘寫風(fēng)格多變，年代跨度大，內(nèi)涵豐厚瓷實，揉進了豐富的人生體驗、深厚的人文知識和濃郁的情感意趣。而這其中，隨性的表達、真誠的話語與平和的表情，成就了審美的親近與自然。這是蕭乾晚年散文的一大特質(zhì)。進入其散文世界，傾心訴說、平等交流的感覺比比皆是，全然沒有一些作品中那種高高在上的訓(xùn)教、自命不凡的張揚、故作深沉的表達和有意為之的炫技。這之于生命個體蕭乾和知識分子蕭乾都是相當難得的，尤其值得我們敬重。作為個人的蕭乾，一生中屢遭磨難、多次生死一線牽，真可謂歷經(jīng)滄桑，飽經(jīng)憂患。而那段被打倒的人生歲月，更是將其陷于**與精神的雙重困境之中。作為知識分子和寫作者的蕭乾，博學(xué)多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少有的多面手，在眾多領(lǐng)域都很有建樹。他是富有傳奇的二戰(zhàn)記者、享有盛譽的翻譯家，還是小說家、書評家、編輯家、雜文家和社評家。在進入散文創(chuàng)作時，他安然淡化這一切，用平常心說實話講實事道實情，實踐著他的座右銘：“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

他用心真誠地從寫作者回到生活者，從人文大家回到我們身邊一個可愛可親的老者。他的語言不事雕琢，清新優(yōu)美，靈動而隨和，對自己的種種遭遇和想法，他不掩飾不遮蔽，和盤如實道出。這與其說是勇氣，還不如說是良知使然。

《八十自省》是篇信息量極大的作品，既是他生命足跡的濃縮，又是顯影他的思想紋理。一位80歲的老人，一位在中國文壇享有盛譽的作家、學(xué)者，沒有居功自傲，沒有在稿紙上涂抹自己的光輝足跡，而是盡可能真實地還原自己的人生，審視自身的情感與精神，進行著不留情面、不做粉飾的反思與懺悔。對于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蕭乾一直葆有開放性的姿態(tài)，《改正之后》正是這樣的心境素描。他以簡潔而樸素的筆法敘述了他在“反右”、“文革”中的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講述了他平反之后心態(tài)的斑駁圖景。如實記述、抵達生活與靈魂的真實境地。所以他會說：“一個用筆桿的人，倘若不能寫出心坎上的話，確實還不如當只寒蟬好?！痹凇锻氯场泛汀段疫@兩輩子》以及其他一些篇什中，蕭乾多次提及新中國成立前回國之事。他不隱瞞自己的左右為難，誠實地訴說當時心中的不安與矛盾。他最終選擇回到北京，沒有慷慨激昂的主義，沒有旗幟鮮明的政治，有的是對故土的那份依戀，還有怕當白華，怕成為喪家之犬的顧慮。如此的坦誠，是許多人無法企及的。他是在袒露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也是在讓散文充分地接地氣。他剝離知識分子的外衣，只留下內(nèi)在的精魂，從日常生活出發(fā)，展現(xiàn)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表面上是生活狀寫，內(nèi)在是精神敘事。他時而憂傷凝重，時而情趣盎然，時而幽默頑皮，時而深刻通達，其里涌動著的仍然是真誠的血液。把交流當做了一種不戴面具幾近自言自語的傾訴，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書寫。

在《一個樂觀主義者的獨白》中，蕭乾以貓和鼠為象征談及了知識分子的一個敏感話題，在你死我活的斗爭中，知識分子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關(guān)系，一時占上風(fēng)的少數(shù)知識分子，怎么利用工農(nóng)干部來迫害其他知識分子。其后在《改正之后》發(fā)出感嘆：“少數(shù)知識分子整起旁的知識分子，才心狠手辣呢！”同樣作為知識分子，敢于如此直言，并不多見。當然，蕭乾并非只是將他人作為靶子，而是先將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昭示于眾。許多時候，蕭乾批評他人是留有余地的，但對自己卻相當?shù)膱詻Q。在《老唐，我對不起你》中，蕭乾詳盡敘述了他在三反五反時作為一打虎小組副組長參與迫害印廠廠長老唐的全過程。此文筆法細膩，生活氣息濃，蕭乾以自己的新聞特寫功底，最大限度地引領(lǐng)我們回到那逝去的生活現(xiàn)場。他似乎是在以新聞記者的身份采訪親歷者的他，讓真實的歷史片段清晰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他在如實地解剖自己，不回避，不辯解。“當時，我上意識說是為了運動，但下意識是為了保全自己?！睕]有客觀的理由，只有心靈的直白，還給世界的是歷史的真相和自己靈魂的真實讀解。

蕭乾有著遼闊的寬容胸懷，因為寬容，他可以立于人性，理解他人的處境與行為。他的立場很堅定，但常常將心比心，不做一味的指責(zé)、嘲弄與不切實際的批判。在《八十自省》中，談及他所痛恨的文革語言，他一方面厭惡而詛咒，另一方面又有所理解?！拔乙恢毕霃奈淖旨斑壿嬌戏治鲆幌滤^的‘文革語言’。然而革命家要的就是旗幟鮮明。我能理解革命小將那時的激情。一九二五年北平學(xué)生抗議英國巡捕在上海南京路槍殺中國工人和學(xué)生時，我何嘗不也那么激烈過?！本褪窃诮裉熳x來，這樣的話語依然令我們有些心驚肉跳。但這也讓我們看到蕭乾與眾不同的思索角度和力度，感受到一名知識分子真正的人文情懷。蕭乾沒有將苦難作為一種資本，也沒有對他那些在特定年代犯錯誤、走錯路的人們橫加責(zé)難，反而真誠地表達同情與理解?！疤热粑覜]從一九四九年就被打入冷宮，而也就成了紅人，想必也會寫下不少捧這個批那個、歌頌三面紅旗等使自己今天看了都會臉紅的貨色。在這方面，我是幸運的?！睂λ?，幸運不是僥幸，而是在體察到他人的掙扎與無奈，反省自己可能的行走。